威廉·布莱克的四种视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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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布莱克 (1757-1827) ,英国著名诗人、画家。提到布莱克,很多人的第一反应大概会是《天真与经验之歌》中的短诗 The Tyger 与 Hubert Parry 谱曲的 Jerusalem,无论是那明亮燃于黑夜之林的灵魂之虎,与那关于创造与神明震慑人心的诘问,还是那机械僵硬、可能寄居在每个人心中的 Satanic Mills,与那在艺术的熔炉中滚烫前进的 Chariots of Fire,都让布莱克成为了英语文学中属于永恒的诗人。

然而,他创作生涯后期统称为“预言书”(Prophetic Books)的很多作品,却因其神话系统的复杂度成为了 Northrop Frye 所说的“what is in proportion to its merits the least read body of poetry in the English language”,其中蕴藏的许多珍宝只为少数人所了解。在一系列的 Illuminated Books 中,布莱克提及了四种认知世界的方式,分别对应与世界的四种关系,即 Ulro,Generation,Beulah,Eternity。这个系统在接下来的200年里,不断证明着其价值,在时代的变迁中保留着无尽的活力,为人们提供了一个清晰且实用的认知框架。今天,就让我们走进这四种视界,了解布莱克庞大思想系统中的灿烂一角。

世界的一个切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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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在了解布莱克的世界之前,我们先要打破预设的认知模式,也即主客体对立的 Cartesian Division,将世界的破碎切片重新拼成一个整体。灵魂与肉体、主观与客观、认知与存在的分离,从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开始就贯穿了西方哲学史,直到笛卡尔提出“Cogito ergo sum”,以及后续唯心主义与唯物主义的对立,这种 Cartesian Division 似乎已变成了世界的既定事实。然而,在布莱克的系统中,这只是认识世界的一个侧面或切片,并不意味着“真实”的全部。这种认识方式特征是将世界二分为“我”或者“灵魂”,即观察的主体,以及“非我”或者“物质”,即被观察的客体,以此来理解我们的日常经验世界,也为科学的发展提供一个稳定的理论框架。

然而,如果我们更加细化地思考不同存在状态下二者的关系,结论似乎并没有这么简单:有时,我们的世界只剩下一个狭隘的主体,完全淹没在自己的思绪中而不见世界,时而追溯回过去永远不可能再去拯救的深渊,时而延展到未来永远在延展的不确定性与焦虑,此时的我们,作为孤立于世界的存在,已经完全消解了任何客体,将意识牢牢囚禁在自己理性的头颅里;而有时,当我们沉浸于爱情的甜蜜,或者全心用想象力编织一个崭新的世界,主客体的界限似乎不再那么明显,而意识也随着界限的消弭而不断扩张,将更广的世界、甚至整个宇宙都包含为一个整体,直到万物与我齐一。是的,笛卡尔所发现的,也许只是世界的一个切片,而真正的世界,远比那二元对立的简单逻辑更为广阔:当我们的视角转变,世界也随之转动,此时我们的“感知”也就等同于“存在”,“主体”同时也变为“客体”,二者不再分离,这也是弥尔顿在《失乐园》中所写的“The mind is its own place, and in itself can make a heaven of hell, a hell of heaven”, 以及布莱克所言“The eye altering alters all”的含义。由此,在将破碎的世界拼为整体之时,布莱克的四种认知的方式也变成了四种存在的模式,在错综复杂的当代社会投下明亮清晰的投影。

单维视界(Single Vision - Ulro)

灰烬、黑暗、孤立,这是属于单维视界的沉寂之地,无生命之物是这个世界的典型存在。在单维视界里,所留存的只有“我”的头颅,或者说,只有无穷的客体。

当一个人陷入绝对孤立的沉思,当他垂目水面却只爱上自己形体的倒影,当他耳中听到的只有无尽的回声,当错综复杂的存在之网被撕裂为一根丝线,单维视界就此显现,其最突出的特质就是抽象(Abstraction)。当我们把具体的感官体验或者 Qualia 抽象为一个僵死的概念,并基于这种概念进行各种运算,由此渴望了解关于存在的本质,我们的视野就无限缩小,将世界的本质都收束在微不足道的一具头骨之中。正如布莱克的画作 Ancient of Days 里使用圆规丈量存在的创世之神,正如灾难之后将生命简化为无生命数字的新闻播报,正如沉浸于社交媒体各种贩卖焦虑的信息而失去了自己的主体感知,我们的体验抽象淹没,所留下的只有连锁的祛魅(Disenchantment),无止境的受困,与充满绝望的生存。这时我们对于时间的体验反转,Clock Time 成为永恒的反义,成为无限延展的痛苦刑具,正如但丁笔下的地狱。

二维视界(Twofold Vision - Gener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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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长、枯萎、轮回,这是属于二维视界的喧嚣与争斗,植物是这个世界的典型存在。正如其名字 Generation,这个世界即是我们日常所经历的属于主体与客体、灵魂与身体、生长与枯萎的世界。

在二维视界里,春夏秋冬一刻不停地进行着循环,万物发芽、生长、成熟之后又逐渐走向枯萎,溪流蒸发成为云朵,云朵又成为雨水返回溪流。这个世界最显著的特点即为雪莱所言的可变性(Mutability),在这里,喜悦随时可能远离,而悲伤亦是如此;鲜花可能于明日继续绽放,也可能在席卷的寒风下凋落。生活在 Generation 中的人可以称为“自然的人”,他是卢梭所言的 Noble Savage,是达尔文系统中的与环境相适应的人。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个世界是属于“自然”的世界。

三维视界 (Threefold Vision - Beula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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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梦、沉醉、休憩,这是属于三维视界的理想与纯真,爱人是这个世界的典型存在。Beulah 是人类用爱在自然之中筑造的花园,是一个可以称为家的地方。

在某种程度上说,这是《创世纪》中人类原初的伊甸,是亚当与夏娃曾经劳作的地方,而花园中的两棵树——善恶之树与生命之树,也分别对应着向下与向上的两种视界,即 Generation 与 Eternity。因为现实的饥饿总会不时到来,而人们总会吃下善恶之果或生命之果,这个视界更偏向于一种过渡的状态。在这个世界里,经过第三种元素——“爱”的调和,主体与客体的界限在此处消解,他们此时都拥有了同一个名字,他们都成为了“爱人”。在父母对婴孩的关爱之中,在热烈的相拥与亲吻之中,在对某项事业的热爱之中,三维的视界就此展开,在自然无止境的纷争中铺开安静休憩的空间,让人们得以进入甜蜜的梦乡。

四维视界(Fourfold Vision - Etern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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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恒、熔炉、想象,这是属于四维视界的创造与无限,诗人是这个视界的典型存在。在三维视界“爱”的基础上,这个视界则引入了第四种存在,即“创造”。

通过艺术与想象,艺术家所视之物不仅成为了所爱之物,也成为了所创造之物,意义在此之中持续诞生,正如雪莱在《为诗辩护》中所言,“Non merita nome di creatore, se non Iddio ed il Poeta”,最初的神灵在这个世界显现。在四维视界里,主客体的界限已经模糊不见,在创造的烈火煅烧熔铸之后,一切留存的,都成为了一座座高耸于城市之中的尖塔,显示着人类创造力的无限可能。在这座城市里,留存着人类所有真正的文明,闪耀着人类所有真正的辉光,这里是真正的“永恒之城”,也即布莱克所说的 Golgonooza。

攀登之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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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 Ulro 沙石的沉睡世界中苏醒,我们归于自然,而爱(将客体转变为所爱之物)以及艺术(将客体转变为所创造之物)将我们分别带入原初的花园与永恒的城市,在那里,太阳已然不再是如铜钱般的闪亮圆盘,而是亿万天使歌唱圣歌之处。

Now I a fourfold vision see,
And a fourfold vision is given to me;
‘Tis fourfold in my supreme delight
And threefold in soft Beulah’s night
And twofold Always. May God us keep
From Single vision & Newton’s sleep!

dark
sa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