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掉的桌子与海德格尔的锤子
深夜,万籁俱寂,你走到相伴多年的桌子前,将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平摊在上面。这桌子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熟悉:你知道木头上每道花纹的行迹,你知道每一处不小心洒上的墨汁的残体。而此时,你对桌子本身并无兴趣,而是试图穷尽面前书本世界中蕴含的奥秘。你的胳膊支撑在桌子上,桌子的存在显得那么理所当然,它的功能性已经占据了你对其认知的主体,其他的特质都在漫漫黑夜中隐退不见,此刻留存的,只有你与哲学。
然而,正当沉浸书本之时,未知的神秘却突然攻击了你,这是属于“物”的神秘——桌子的一条腿突然碎掉了!随着桌板的下落,你险些给面前的书磕了个头,可比起这物理上的连锁反应,你更多感觉到的是惊讶、不解、甚至恐惧。属于真实桌子的一角在你的意识中留下了新的印记:在桌腿破碎的一瞬,你发现了桌子在除其工具性与表面花纹之外的另一个存在维度,它隐退的一角又在你的心中显现。
看着这变了形的桌子,你不禁想到了刚刚读到的海德格尔的锤子:当锤子被熟练使用时,它是“透明”的工具,使用者无需思考锤子的属性,而是直接用它敲钉子——此时锤子作为“用具”融入了实践(即“在世界之中存在”),物在此隐退(withdraw),其“用具性”显现。然而,当锤子损坏,物先前隐退的一角从实践背景中“突显”,反抗着人类为其施加的纯粹工具性,展示着其存在中仍未被知晓的无限。
而这也是面向物的本体论(Object-Oriented Ontology)之中所说物的“隐退”(withdrawal):无论在理论还是在实践中,物体都无法被其与人类或其他物体的关系所穷尽,所有的物自体(thing-in-itself)在交互中都彼此隐退,它们之间的每一种关系都是一种翻译行为,而不是对其全部本质的呈现。为了便于讨论物在不同关系中其本身以及感官特质间的交互关系,哈曼将物分为两个层次——实在的物(real objects)与感官的物(sensual objects):实在的物即康德所说的物自体,是从日常的经验世界中隐退的存在,正如永远不露真身、只是悬垂下恐怖的克苏鲁;而感官的物则存在于经验世界中,作为物自体的投射,可以被其他人或物感知,正如桌子上延展的木纹。与对物的分类对应,哈曼也区分了两种属性——实在属性(real qualities)与感官属性(sensual qualities):实在属性对应实在的物,需通过智性探索才可能触及,而感官属性对应感官的物,即在经验中呈现的属性。
那么,在认识到物的隐退、完成了方便讨论的分类之后,我们不禁会问,这和隐喻的戏剧性有什么关系?不要着急,接下来,先让我们看看艺术创作与审美过程中 RO 与 SQ 发生的奇妙反应。
艺术与实在的物
正如华兹华斯在 Lines Composed a Few Miles above Tintern Abbey 中所写,“While with an eye made quiet by the power / Of harmony, and the deep power of joy, / We see into the life of things”,哈曼延续奥尔特加的观点,认为艺术可以让我们深潜至隐退于经验世界中的实在之物,将华兹华斯所说的“life of things”呈现在我们心中。用哈曼的术语讲,艺术是实在的物(RO)与感官体验(SQ)的“张力与融合”,不同于日常经验中 SO-SQ 理所应当的顺畅贴合,也不同于纯粹藏匿的 RO-RQ 与现实之间的断裂,这种 RO-SQ 的交互关系,使艺术在可见的感性领域与背后的藏匿实在之间形成了永恒的张力。
而这也与我们日常的审美与创作体验相吻合。当我们凝视梵高的《农鞋》,内心所感受到的并不仅仅是日常经验中作为工具的鞋,而是一个更加隐秘与更加真实的存在,仿佛在画作中看到了“鞋的生命”。梵高用颜料与画笔,通过描绘他眼中鞋的存在,展现出了其所栖居的一个不同世界,将某个未曾注意的隐蔽存在从工具性的日常中显影。
可是,这个在艺术中显影的隐蔽存在真的是鞋子的真实本身吗?既然之前,我们提到过,物与物交互时,实在的物对于彼此都是隐退的,不管我们多么努力地思索、感知,实在的物在某种程度上都不可完全触及,那么在此时显露的实在之物又是什么呢?下面,就该是戏剧的开演了。
隐喻的戏剧性
在看到隐喻“松树是死去的火苗”后,我们的第一反应大概会是:这个隐喻将火苗的某些特征(例如形状)与松树这实在之物建立了某种联系,从而赋予了或者说揭开了松树在日常的感官体验中隐退的某些特质。然而,正如我们在上一节的末尾所说,不管是多少华丽的隐喻都不能完全照亮松树本身隐秘的存在山洞,而只能点亮其中的一角,也就是说,作为物自体的松树在这个交互过程中依旧是保持隐退的。
虽然松树在隐喻面前神秘依旧,留下的却不是深不可测的虚无。隐喻中的火苗仍热切地寻找着与物相拥,因为只有当火苗的特质与某个物体结合,隐喻才能真正地存在。那么,此时的“物”又由什么来充当呢?哈曼在 Object-Oriented Ontology 中给出了一个让人眼前一亮的答案——我们读者自己。是的,即使松树本身于我们的思考、感知、隐喻之中都持续隐退,但在我们艺术的体验中,有一种物自体持续在场,那就是我们自己。在对隐喻的体验中,我们作为 RO 替代了不在场的松树,而拥有了“死去的火苗”的特质,此时此刻,我们不再是一个置身境外的旁观者,而是将自己作为读者的存在融入了隐喻的审美体验之中——我们正在出演一场无人观赏的戏剧,出演的角色则是本身又在扮演已逝火苗的松树;用更流行的话说,我们在隐喻的体验之中,完成了一场对于 cosplay 的 cosplay。是的,在这个隐喻之中,作为松树出演的我们,就是真正的物自体。
再让我们用一个例子结合图示来明晰这个过程。古希腊诗人荷马曾在《伊利亚特》与《奥德赛》中将大海称为“黑酒之海”(wine-dark sea, οἶνοψ πόντος),在这个隐喻中,通过将新的感官特质(SQ)“黑酒性”施加到“海”之上,先前日常经验中的深蓝之海已无法承担这想象力的透视(下图 SQ 的划去),而由于“海”的物自体总是无限隐退(下图 RO 旁的叹号),这感官特质(SQ)只能与另一种物自体(RO)建立联系,也就是隐喻的体验者与表演者——此时出演大海的我们。
Coda
每一个隐喻,都是一个小小的剧场;每一次审美体验,都是一次崭新的出演。在艺术欣赏之中,我们不断替代着那无限隐退的神秘之物,在全身心的表演之中成为了必不可缺的物自体。拿着海德格尔坏掉的锤子走来,我们静静伫立在一幅画作、一个隐喻面前,看到了那抗拒一切窥视的神秘。此时,兀自隐退的物自体像一面神奇的镜子,将在表演中显露的“真实”无比明亮地映射在我们的心田。
由此我们得知,美所潜藏的奥秘,终将在每个人的出演中升起。正如济慈所言:
“Away! away! for I will fly to thee,
Not charioted by Bacchus and his pards,
But on the viewless wings of Poesy”—— Ode to a Nightingale